他的世界

    一阵轻微的震荡过后，祁苒的脚触地。

    她睁开眼，先是闻到空气中那股过分干净的气味——像实验室消毒后留下的痕迹。

    视线渐渐清晰，她站在一座巨大的空间中心。

    四周是无数光滑的玻璃墙，每一面墙后，都运转着某种秩序精准的机械装置。

    不是齿轮，而是像资料中枢般的模组墙，整齐、同步、持续闪烁。

    没有多余声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被削弱了。

    整个空间像是某种高密度记忆体内核，灯光稳定、光源均匀、甚至连温度都仿佛被精密控管。

    祁苒愣了几秒，然后轻轻地笑了下，语气像自言自语：

    「……果然是你的世界。」

    这里的气氛和他家一模一样。

    没有突兀的颜色、没有多余的装饰，所有东西都干净、对称、合理，就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带着某种系统化后的冷清与整齐。

    她记得他家的书桌永远摆着笔记本与标签贴，书柜的每一排都是按照主题与出版年份分类，冰箱里的食材依赏味期限由上而下排列，连浴室的瓶罐都是从高到矮依次排好。

    直到后来，她常常留宿，洗完澡把吹风机乱扔、买的零食塞满柜子、拖鞋踢得到处都是──

    才渐渐让那间过分干净的房子，出现了一点凌乱的痕迹。

    她笑过他明明这么控制细节，却没有骂她一句话。

    只是在她出门后，把那些东西一样样地收好，收得刚刚好，又不让她觉得被管教。

    现在想起来，反而有种奇异的温柔。

    祁苒好奇的继续前进着，只觉得这里太整齐了。

    每一步地面都干净得看不到痕迹，每道光都像是默认演算过的最佳照明。

    所有资讯流在空中慢速滑动、分类、标记、再自动消失。

    祁苒慢慢走上前，经过一块投影墙——

    那是一段记忆的片段：陆湛在会议室中对着一群主管简报，条理分明，语速稳定。

    屏幕右上角显示着标签：【生产绩效】【无需情绪】【确认通过】。

    她往下一步走，又看到另一块光墙：

    陆湛站在阳台上接电话，电话那头似乎在关心他的近况，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挺好的。」然后挂断。

    标签：【不影响主系统】【已冷处理】。

    祁苒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幕，看着那个总是独自处理一切的陆湛，连一句「我累了」都不肯说出口。

    那画面明明只是记忆投影，却比任何语言都还刺人。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片记忆的光墙。

    但在指尖即将触及那轮廓的前一刻，屏幕「啪」地一声轻响，画面闪烁，迅速跳转成空白。

    一行小字浮现——

    【未授权访问】【存取权限拒绝】

    她怔了一下，手僵在半空。

    片刻后，她才缓缓垂下手，眼神有些空。

    过了几秒，她深吸一口气，站直，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轻声唤：

    「陆湛……」

    她的声音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格外清楚，也格外无助。

    「你在哪里……」

    她抬眼望着那一排排封闭的记忆资料墙，每一道门后可能都藏着他曾经的某一段，但她没有钥匙。

    「我来找你了……」

    语气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可以跟我回去好吗……我不想再一个人等了……」

    祁苒轻声说完那句「跟我回去好吗」，

    世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门打开，没有声音回答。

    那光墙上的画面依旧冷静，冷静得近乎无情。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倒数：55:17

    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语气变得温柔又坚定：

    「……你应该听得见吧？」

    「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也知道你还没放弃……所以你不能丢下我。」

    她抬起头，环视这一整座秩序的资料空间。

    那些记忆墙、封闭的走廊、机械式分类器，像是层层堆叠的思绪之城，每一格都写着：不干扰主系统

    「你把我锁在外面了，陆湛。」

    她往前走了一步，踩在纯白地面上，声音不大，但语调分明：

    「那我就一个一个房间去找，总会找到的。」

    她开始向走廊深处走去，鞋跟声在这片寂静世界中回响，她一边走，一边轻声、不停地唤：

    「陆湛……你听见我了吗？」

    「是我啊，我是祁苒。」

    「我来找你了……所以你不能躲着不见人。」

    她一面走，一面喊，声音不急不重，像是怕惊动什么，也像是在唤一个睡着太久的人醒来。

    那双眼眸依旧专注，她的脚步不曾停下。

    在这座由理智与秩序构筑的世界里，她一个人走着，像一枚温热的变数，持续穿越他封锁自己的一层又一层。

    祁苒一面走，一面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像水一样流进这座由逻辑建构的空城。

    直到她走进最深处的一个转角。

    那里有一道门，和其他的门不太一样。

    不是自动锁闭的强化材质，而是一扇……看起来有点旧旧的木门。

    她推开那扇门的瞬间，画面骤然一变。耳边传来吸尘器低低的嗡嗡声，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客厅里穿梭——

    一个小男孩穿着一件干净的T恤，袖口卷得整整齐齐，手上握着一把小吸尘器，细细地沿着地角打扫。

    男孩小小一只，看起来干干净净，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却已经有了日后那股轮廓分明的俊秀感。

    祁苒怔了一秒，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那张脸、那双眼、那种专注时轻蹙的眉——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湛？」

    她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激动与惊喜，眼睛几乎亮起来。

    她快步向前，心口一阵乱跳，像是忽然看到了一段谁也没告诉过她的秘密过去。

    「你是陆湛吗？是你对不对——」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软得不行，带着满满的亲昵和惊喜，蹲下身想要看清楚他那张还未长开的小脸。

    小男孩停下动作，看着她，神情疑惑。

    他没有马上开口，只是往后退了一小步，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防备。

    「……你是谁？」

    祁苒怔住了一秒，眼角的笑意微微一收。她温柔地开口：「我是祁苒啊，我来带你回家。」

    他歪着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眼神还是那种若有似无的观察。

    祁苒看着那双干净又锐利的小眼睛，忽然弯起唇角，像是忍不住似地，悄声补了一句：

    「……我是你女朋友。」

    她说得很轻，像是怕吓到他，又像是怕这个梦会碎掉似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小的试探、一点撒娇。

    小陆湛显然一愣，眉心一蹙，像是听到什么不合逻辑的事情。

    「……什么？」他皱眉，语气里透着一种怀疑与防备混合的震惊，「你说你是什么？」

    祁苒眨了下眼，眼角还带着刚才那一抹笑意：「是你女朋友啊。真的，你以后会很喜欢我的那种。」

    小陆湛：「……」

    他看了她好几秒，然后冷冷地别过脸去，语气像是在蓄意不信：

    「我对谈恋爱没有兴趣，怎么可能交女朋友。」

    但他耳尖已经微微泛红，手指也悄悄握紧了一点。

    祁苒一听，马上「哦」了一声，语尾轻轻拉长，像是真的被打击到了，她垂下眼，嘴巴微微瘪起一脸委屈。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这样说的……」她语气闷闷的，小声控诉，「你说你最爱我了……」

    小陆湛明显一愣，但还是嘴硬地转过头，装作不在意：「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你认错人了吧。」

    祁苒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忽然语气一转，带着nongnong的委屈：

    「我好不容易才进来找你，结果……原来是你不要我了才不肯醒来吗？」

    说完，她眼泪就掉了下来，像是积压太久终于崩溃的情绪。她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吸气，声音都哭哑了：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小陆湛整个人都僵住了，刚刚还端着的小脸瞬间露出慌张的表情。

    「……你别哭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手足无措地靠近她一步，又有点别扭地伸出手想安抚她，但又像怕碰到她似的停在半空中。

    「我只是有点……」

    话还没说完，祁苒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她的力气不大，但那一下却抱得很紧，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不想再错过什么。

    她的脸埋在他肩膀那，嗓音颤抖却又坚定：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小陆湛整个人怔住了，本来板着的小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你、你……可以先放开吗……」他试图维持小大人姿态，声音却因为紧张而破了音。

    祁苒没理他，反而抱得更紧了，还带着抽噎地说：「你以前都不会这样……」

    小陆湛脸更红了，耳朵像要烫起来一样。

    他站在那里僵了好几秒，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双手，有些生硬又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背。

    祁苒微微一愣，下一秒鼻头更酸了，祁苒闭上眼，缓缓收紧双臂，也更紧地抱住他。

    她能感觉到男孩的手还很小，像是在努力包住她整个人，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别哭……你先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祁苒吸了吸鼻子，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哽咽着将现实里的情况告诉他——

    她说自己如何进入他的意识，用的是极奥的引擎，还有他在外头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月，医生都束手无策，她才会选择这个唯一的办法。

    小陆湛听得很安静。

    他没插话，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眼神变得越来越深，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

    等祁苒讲完，他才慢慢开口：

    「……我大概知道了。」

    祁苒一怔：「你知道什么？」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淡淡地说：

    「我是陆湛没错，但……不是你想找的那个陆湛。」

    祁苒睁大眼，看着他那张小小的脸。

    「我不是主意识。」他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某个已经计算过无数次的事实，「我是潜意识里的『童年记忆分身』，被编排来维护某些早期情绪结构……简单来说，我掌管的，只是很久以前的陆湛。」

    他抬起眼，语气虽然稚嫩，却异常冷静：

    「而且……我最近，没看到主意识在哪里。」

    祁苒怔怔地望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攫住了一下。

    「意思是……」

    「意思是，」小陆湛打断她，语速不疾不徐，「他不在我们这个区段，他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要找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