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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0 上市

    

Chapter 30 上市



    上市当日的钟声敲过时,申城的天像终于被人从里到外擦亮了一遍。屏幕上的数字翻过去,行情曲线在一段短促的震荡之后稳稳贴上去,颜色不鲜,却很稳;掌声像一阵被礼貌控制住的浪,涌来,又自觉地退回去。乔然站在台前,西装的线条利落,讲话节奏如她惯常的刀背,锋利藏在第二句话之后。宋佳瑜在光里站好,微微一笑,语气平整地说“谢谢”,把“稳”和“选”的故事讲到最后一个句号,连标点都像预先排练过的呼吸。

    晚上,庆功酒会收在外滩的一栋老楼。窗外江风把灯带吹得一条条轻晃,酒杯敲击声在地面上滚过,像一串不会失手的音符。人群拥抱,合影,轻声寒暄,一切都刚刚好。结束前,乔然贴到她耳边:“还行吗?”

    “还行。”宋佳瑜笑,酒没有多喝,脸上却有小小的光,“今天终于把‘稳’说完了。”

    “还没完。”乔然看她,眼底有一点难得的松动,“‘我们’还没说。”

    她们最后一个离场。外面风轻,司机已在门口,车厢的灯一亮,空气里立刻换成熟悉的味道。回家这段路,申城像把所有喧嚣都收拢,留给车窗内两个安静的人。乔然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拇指根部那一小块茧,柔而笃定。宋佳瑜没有说话,把头靠到她肩上,闭眼,让路灯一盏一盏从眼皮的血色里掠过去。

    回到家里,玄关灯自觉亮起来。家里的气味很轻,书与木头的味道,窗缝里带一点夜潮。宋佳瑜脱鞋、挂外套,动作一瞬间慢下来,她习惯在结束一场很长的日子后,把每个动作都拉回可见的长度,像在给自己复位。乔然去厨房,接了一杯温水,又转身回来,在她发鬓上落了一个极轻的吻。

    “温水。”她递过去,“别着凉。”

    “好。”宋佳瑜接过,杯壁暖却不烫手,掌心很快被驯服。她把水抿掉半杯,喉头的紧绷被温度一点点推开。窗外远处有车鸣,像海面最外层一小圈懒散的涟漪。

    “今天,”乔然把她杯子拿去放在桌上,回身,近一步,又近一步,声音压低,“可以只做我们喜欢的事。”

    “比如?”宋佳瑜扬起一点笑,眼尾还留着会场的光。

    “比如,”乔然的手贴上她的后颈,指腹轻轻按住那一小簇被灯光烫出温度的发丝,“把你从光里带下来。”

    乔然的吻落下去,先是安静的,耐心的,像把一枚明亮的纽扣一颗颗解开。宋佳瑜的肩胛在她掌心下缓缓松开,呼吸从胸口滑到腹部。那是她们太熟悉的节奏,不急,不逼,不炫耀技巧,只把每一寸肌肤都当作一张回家的路。

    卧室只开了一盏侧灯,橘色落在床沿,把羽绒被的细毛照得像一层轻雪。乔然先替她把耳边的发别开,鼻尖从耳后那颗浅浅的痣擦过,停一停,像在认领一个年年回访的标记。宋佳瑜笑,笑意从喉间发出来,轻得像一枚刚刚脱落的叶子。

    “今天你赢得太克制了。”乔然在她锁骨处说,气息带着酒的一点暖,“把克制留给白天。”

    “嗯。”宋佳瑜应,声音带着不是说给别人的软,“晚上给你。”

    她们很久没有这么完整地只做这一件事。上市之前的周夜常常被表格和口径掐断,亲吻变成了挂在床头的小旗,看得见,也够不着。今晚旗被收起来,房间只剩两个人的气味相互渗透:干净,温热,有一点酒的尾音,有一点汗温被灯光烘出的甜。

    乔然知道她的身体像知道一张地图,哪里要慢,哪里要停,哪里要把手掌摊平不再用指尖,哪里要把唇压重一点让她的呼吸失去准点。她不是急躁的人,她把急躁都献给了白天,把夜晚留给确认。她一遍又一遍,像在合上某种文件之前必须做的复核:「这就是你,这还是你,你没有走失。」

    宋佳瑜很安静地回应。她的背弧起来又落下去,像海面上在夜里见不到月时仍然遵循月亮的律。手臂环住乔然,指尖时不时在她背肌上按一下,像在床单里埋针,结结实实地扎住一个点。她的眼睛半阖,像被海风吹过的玻璃,潮气在里面弥漫,又被热一点点蒸干。她的声音不高,时断时续,一说出口就被乔然的唇接住,碎成更细的气。

    “别说话。”乔然贴在她唇上,“今晚你不用说。”

    “嗯。”她应,牙齿轻磕到舌尖,像在更深的地方立了一个印。

    有那么一小段,宋佳瑜突然停了停。不是犹豫,是她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听见了一道很细的回声,几乎不可闻的那种,像从美术馆白墙背面传来的一点余音。她没有去给它找名字。她只是更用力抱紧乔然,把那一点回声夹在两个人的肋骨之间,压得它无处可去。

    “看着我。”乔然说,她把灯调得更低,却留够亮让彼此看得清。宋佳瑜看着她,眼里仍有白天的光,但那光被夜色裹住了棱角,变成很温的亮。她们就那样对视,像两支在长夜里互相校准的指南针,不是为了找北,是为了把彼此的尖毫不偏差地贴在同一个点上。

    之后的节奏更慢了,慢到可以分辨每一次呼吸是从谁的喉间先出发,慢到每一个小小的战栗都能被看见再被抚平。窗外有风从高架那条看不见的带子上滚过来,低声鸣响,像一支在远处走动的鼓点。室内的一切都顺着那鼓点往里收,收拢成一个温度恰好的圆。

    直到最后,像海潮退到最深处,再回涌回来的一刻,乔然把额头抵在她额头,唇在她唇上。没什么声音。只有那种悄无声息地被放回体内的重量。宋佳瑜的指尖在她后颈上轻轻蹭了两下,是一枚极小的勾,勾住了今晚整段时间的尾巴。

    灯没有关,只剩一盏小橘灯。她们并排躺着,汗温在空气里散成一层非常淡的甜。谁也没急着起身。乔然伸手替她把乱发理顺,动作像把一页纸抚平,不让折角伤到谁。宋佳瑜侧过去,把脸埋在她肩窝,听见对方胸腔里那只被资本市场一整天扰动过的鼓正在缓下来,鼓槌又一次回到一个不会让人惊醒的速度。

    “恭喜。”乔然在她头顶说,声音有一点哑,“今天你很美。”

    “你也是。”宋佳瑜笑,喉咙里仍带气,“今天你把刀藏得很好。”

    “我把刀放回厨房了。”乔然也笑,指尖从她肩胛滑到腰际,又规矩地停住,“以后少用。”

    “以后也会用。”她说,眼睛里忽然有一线很细的亮,像在夜里看见远处某家渔火,“但我们不用每晚带回家。”

    她们又静了很久。窗外的风轻下来,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关上了一扇门。时间往前走,走得不急不缓。乔然的手臂慢慢困住她,像把一只柔软的动物安置回它习惯的窝。宋佳瑜蜷在那只手臂里,呼吸一深一浅,忽然轻声开口:

    “谢谢你在台下看着我。”

    “我一直看。”乔然答,“不止台下。”

    这句“我一直看”落地时,宋佳瑜胸腔里有一块薄薄的玻璃被悄悄擦干净。她闭上眼,睫毛在灯下投出很短的一小截影子。她想起李岚说“把喜欢的事留在你手里”,又想起乔mama的“安稳”,两个词不再互相顶撞,像两张薄纸在一点湿气里叠在一起,贴合,没有气泡。

    她睡过去之前,心口忽地一轻,不是事情解决了,而是她在此刻确定:这整座城市的光与风声都可以暂时关在门外,只把体温、呼吸和彼此的名字留在屋里。乔然。宋佳瑜。两枚名字在夜里一点一点彼此抄写,抄到纸张发热。

    ——

    夜更深。窗缝有风,吹到窗帘脚。客厅的时钟很准,秒针像在冬夜里走钢丝。卧室里,两个人睡意渐厚。床头柜上的电话屏幕暗着,偶尔轻轻亮一下,又很快熄。没有新的邮件,没有新消息,只有系统在悄悄更新某个不重要的补丁。

    远处的另一端城市,灯还亮着。陈知坐在书桌前,台灯把她的脸切得很清。她今天喝了很少的酒,避免把合规的十分钟亦或任何事沾上别的味道。她把最后一版公共数据稿装进文件夹,又抽出来,重新压一遍平。手指停在纸沿,指腹感受纸纤维细细的齿。她把手背到身后,像白天那样,把越界的可能收束在肩胛里。然后她抬眼,看见窗玻璃上一道极浅的影,不是别人的,是自己的。她对着那道影非常轻地笑了一下,像对一个不肯退的执念说:今晚不说话。

    灯灭,整座城市把夜往深处再推进一寸。海风又来,绕着江,绕着楼,绕着每一个在此刻愿意安睡的人。宋佳瑜翻了个身,手寻过去,握住乔然的。掌心贴掌心,两个人像两只在黑里彼此取暖的小兽,蜷成一个安稳的形状。

    窗外有一颗星穿过云层,露出一点点亮。她们看不见,但不妨碍它在。像所有显而易见与不显而易见的爱,夜里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