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锁》
《撬锁》
12岁的时候,我进入了中学。这是一个更复杂的环境,人际关系的网络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缠绕。我像以往一样,习惯于观察,而非融入。 琳达·里德尔很快成为了我视野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坐标。 她经过时,很多同学都投以羡慕的眼神。 “据说她家里特别有钱。” “而且她的父母也很宠她” …… 而她自己,喜欢在同学聚集的地方故意大声谈论新买的轿车,或者抱怨女佣熨烫衣服不够用心。 她对我的态度并不友善。 她的不友善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像某种慢性疾病,她起初想与我说话,不停找话题与我聊天。但当发现我对她优渥的生活毫无兴趣,就选择疏远了我。在开学初期的几次数学小测后,便显露出清晰的症状。我的存在,似乎从最初就构成了对她的冒犯。 我关心的并非她的喜恶,而是她背后所代表的变量。 琳达的家境显然如其他同学所言,优于学校里的大多数人。她的裙子总是最新款的样式,面料精良;她的文具盒是精致的珐琅制品,里面装着进口的自动铅笔。我注意到教师们对她的态度带着一种微妙的宽容。当她迟到时,训导主任只是皱眉,提醒“下次注意”,而同样的行为发生在其他学生身上,则可能换来一份课后留校劳动。数学老师在分发奥数培训推荐表时,会特意绕过她。 她的成绩远未达到门槛——这是一种善意的回避,避免她难堪,也避免了可能的麻烦。 细小的特权,指向一个结论:琳达家里有势力,足以让学校的管理层有所顾忌。 琳达极度渴望展示这些优越性。与其说是分享,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一种对自身价值的急切确认。 真正自信的人,无需如此。 她的自信如同纸糊的城堡,根基脆弱。任何一点挑战,都能让这座城堡剧烈摇晃,在课上,其他同学解出一道她束手无策的题目,她就脸色铁青,并在她的脸上投射下羞愤的阴影。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尖锐的贬低和针对。 她嘲笑我的旧裙子,模仿我沉默寡言的样子,试图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找回优越感。这种行为模式本身,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匮乏与不安。 她的自大,不过是掩盖极度缺乏自信的铠甲。 学校举办活动,会要求家长前往。大多数家庭是父母一同前来,询问学校的趣事。琳达的父母很少同时出现。 一次是她的父亲,一位面容严肃、步履匆忙的绅士,他塞给琳达一些零钱,简短地交代司机几句,转身离开,甚至没有注意琳达脸上未卸干净的舞台妆。另一次是她的母亲,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士,眉宇间却带着倦怠的色彩。她身上飘着与母亲房间里相似的、更浓郁的香水与烟草混合气息,在与班主任寒暄时,她的笑容标准却疏离,眼神不时飘向远处。 还有一次,我与数学教师谈论一道课外拓展题晚归,路过其他教师办公室时,无意中听到两位老师在低声交谈。片段式的字句飘入耳中。 “……里德尔家……又是老问题……母亲抱怨父亲只关心生意……父亲觉得夫人开销无度……” 声音很快低下去。 我开始好奇琳达·里德尔性格与家庭的关系,将琳达视为一个需要解析的复杂系统,她的言行、情绪、服饰细节都是输入的数据。 周期性出现的细微伤痕是数据A。某个周一,琳达的手腕或小臂上会有淡淡的、不明显的青紫色痕迹,她佩戴新的手镯来掩饰。按照以往,她会炫耀自己的手镯,但那次,她看着自己的新手镯,一言不发。痕迹的形状和位置,排除了运动意外碰撞的可能,更符合被用力抓握或挤压的特征。 对声音的过度反应时数据B。课间,后排男生嬉闹时撞翻铁质铅笔盒,大多数同学只是吓了一跳,旋即恢复。但琳达的反应是全身颤抖,脸色瞬间苍白,持续了好几秒才镇定下来。我曾在一本书籍上看到过,对突然响声的反应,往往与长期处于不可预测的暴力环境有关。 矛盾的家庭信息是数据点C。她时而炫耀父亲带她参加的宴会,时而又在作文中模糊提及“家庭的阴影”和“夜晚的争吵”。外语课上关于“我的家庭”的课堂内自由讨论中,她语气生硬打断对方关于父母的话题,夸耀家里新买的地毯,转移话题的速度快得不自然。 母亲的形象是数据点D。在学校活动那一次,我见过她的母亲。老师交谈时,她姿态谦卑,有些畏缩,与琳达描述中“父亲生意场上光彩照人的伴侣”形象不符。我注意到她颈部系着一条与季节不符的丝巾,在她偶尔抬手调整丝巾间,我瞥见边缘遮掩着一小片未完全消退的暗红色痕迹。 将离散的数据点连接起来,假设逐渐成形。 琳达的家庭,表面上权势煊赫,内里却充满矛盾。父亲作为家庭财富和权力的来源,同时也是家庭内部暴力的施加者。伤痕、母亲掩饰的痕迹、琳达对声响的恐惧,指向这一点。母亲为了维持表面光鲜而默默忍受的状态,这解释了她的憔悴。 琳达可能自身也偶尔成为父亲怒气的对象,长期生活在一种对父亲喜怒无常的恐惧中。 恐惧扭曲了她的成长。她继承了父亲权力逻辑的部分,用傲慢和贬低来建立虚假的优越感,模仿着“强者”的姿态。但她内心的不安全感和自卑需要不断从外界获取认可来填补。她无法挑战父亲的权威,将这份积压的怨愤和不安,转向了看似更安全的“目标”。 我尽量远离她,而非和她主动交流。因为只要她家庭内部的压力源持续存在,她对我的敌意就不会消失。 我掌握了她的“公式”后,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我的书本和公式上,那里才是我的堡垒。 就这样,我和她没有发生过什么正面的矛盾,度过了一个学期,直到期末考试。 离数学期末考试还有半个小时,这个时间上厕所最佳。考试过程中不会尿急,并且在这个时间厕所不拥挤。 我整理好衣裙,准备推开厕所的隔间门。 金属薄片划过木门的,而后是扣合“咔哒”的轻响。 门外金属插销被她扣上了。 “这回数学第一该换人的。我拿不到,你也别想拿到。” 琳达·里德尔。 她平时有50%的注意力在挑刺和找我的缺点上。如果她把这些注意力放在数学上,她也不至于数学不及格。 满分需要天赋,及格只需要努力。她没有天赋,也不努力。 从厕所里走出去是当务之急。惊慌无用,只会满足琳达的虚荣心。 隆美尔叔叔说过,凡尔登的泥泞与炮火中,冷静最可贵。他告诉我,我的父亲在法军的极刑审讯下冷静周旋,保留了德军的机密情报,让最多数量的战友幸免遇难。那些他只言片语中关于战术和寻找敌人弱点的讨论,此刻奇异的与眼前的困境交织在一起。 数学教会我的不只是公式,更是一种拆解问题,寻找最优解的逻辑。 老式舌簧锁,从外面可以用插销扣住,从里面..... 我摸索插销和门框之间的连接的缝隙。非常狭窄。 这不是一个复杂的机械结构,关键在于克服插销的摩擦力。从固定的卡槽中移动出来。我需要一个杠杆,一个能精准施力的工具。 我摸了摸口袋,硬币形状不合适。钥匙串可以。 我拿出那把最细长,材质最坚硬的家里大门的钥匙。钥匙柄的一段相对扁平,或许可以插进缝隙。 我第一次尝试,我将钥匙薄而硬的一端小心翼翼地塞进插销和门框之间那道细微的缝隙里。 钥匙滑开了,只在门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回想物理课杠杆与力矩的原理。支点,施力点,阻力点。 我需要将钥匙卡在缝隙里作为支点,然后施加一个向上的力,将插销抬起,脱离卡槽。 我将钥匙以一个极小的角度再次插入。这次更加用力,让金属钥匙尖端紧紧楔入缝隙。我用手指扣住钥匙圈,以一个别扭但精准的姿势,缓慢向上撬动。 “嘎吱”微弱而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来,我能感受到插销在抵抗,摩擦力阻碍着他的移动。 我持续而稳定施加压力,力量集中在一个点。我不敢用力过猛,怕钥匙变形或折断;也不敢太轻,那将毫无作用。 “咔” 比锁门之前更轻的声响。我感到钥匙上端传来的阻力骤然消失,插销被敲动到顶端,脱离了卡槽。 我立即用另一只手抵住门缝,轻轻一推。同学前往考场喧嚣的人声涌入,与方才阴冷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将钥匙收回口袋,钥匙尖端稍有磨损。 考试预备铃响起的那一刻,我进入了自己的考场。琳达坐在我的正后方,我看了她一眼,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