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尘心劫

    南方的风大抵是死的。

    它们终年呼啸于归雪峰之间，卷着永不消融的雪屑，刮过冰封的崖壁，发出空洞而固执的呜咽。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压着连绵的殿宇飞檐，那些曾经剑气冲霄的棱角，如今大多覆盖着厚厚的冰凌，在晦暗天光下，反射不出丝毫亮色。

    寒宫，殿后方，一方寒玉榻孤悬于探出的石台上，裴语涵静坐榻上，微微动了下指尖，试图回忆握剑的感觉，回应她的只有灵台深处那片粘稠如沼泽的滞涩，以及一种……仿佛被无形之物拖拽着、不断下坠的窒息感。这不是瓶颈，这是迷失，是道途在她脚下断裂后，呈现出的无边虚无。经阁的火光，家畜的讥讽，更重要的是师尊的星陨……

    剑心蒙尘？

    “师父……”声音出口，便被风声撕碎。

    裴语涵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古推劫，一日前，携一粒重生丹与两份剑式残篇，闯入这方天地的北域散修。他自称得了叶临渊的部分传承，前来履行承诺，助剑宗渡过难关。

    裴语涵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青年眉眼俊逸，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晚辈应有的关切。可她总能感觉到，在那温顺的表象之下，藏着别的东西。

    “你似乎笃定，我就是你恩师所托，无谓其他？”古姿态依旧温文恭谨。

    裴语涵周身气息骤然一凝，她凝视着古推劫，化境修士的威压无声弥漫。

    “你吓不到我，你若无需我相助，我走便是。”古推劫脸色白了白，身形微微晃动，却依旧倔强地站在原地，迎着她的目光。

    许久，裴语涵缓缓收敛了气息，重新望向殿外。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以及更深的东西。

    “有时间带我去一趟北域！”她的眼底再次闪过一丝决绝。

    古推劫深深一揖：“徒儿遵……喳！”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倒是把裴雨涵吓了一跳。没等裴的白眼出来，他却抢先道：

    “弟子想去地宫一观，望师傅准许！”

    “不急，你先去熟悉一下你的师兄师姐，另外务必将地宫的事情烂在肚子里。”没来得及发作的裴雨涵闻地宫二字先是一惊，究竟是雪中送炭的机缘，还是包藏祸心的陷阱？此时此刻，她大概不会再怀疑这个少年的企图，至少他绝对是和师傅有过接触。

    古推劫脸上那抹温顺恭敬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的、成竹在胸的玩味。

    裴雨涵没有察觉他的变化。

    少顷，一对穿着素衣剑袍的少男少女入了寒玉殿，眉宇之间英气逼人，走到裴雨涵面前，鞠躬作揖：“见过师傅。”

    这是偌大的寒宫仅剩的两名弟子了。

    裴雨涵作了简单介绍，也算认识彼此了。

    “以后你们好生相处，莫欺负你们师弟。推劫，待会你随我入正殿，我给你讲一下入门心法。”

    古露出了如月下狐仙一样的笑颜“师傅的心法未必有我的正宗。”

    没等赵念开口，那眉清目秀的俞小塘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难为你了是吧，瞧不起师傅还是瞧不起剑宗？出口在那里！去外面炼血淬躯，学阴阳交媾，有的是未来！”

    “师傅你看，师姐想改换门庭了。”古推劫浅笑着，泛出一股子邪气。

    “师傅，我没有！他污蔑我！”

    ……

    絮絮聒聒的情景并没有持续太久，在确认了古推劫有自己的打算，裴雨涵便让三人各自散去。

    出了寒玉宫，俞小塘走上来，打量了他一番，心中暗想怎么会古被盯得发毛.

    “怎么了？”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俞小塘的印堂

    俞小塘抱着手臂，凑近半步，眼睛眯得像只发现秘密的猫，压低声音道：“喂，古推劫，我瞧你有时候……特别像一个人。

    “你会不会师祖的私生子？”

    古推劫愣了片刻，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肩膀抖动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几乎直不起腰。

    俞小塘脸一红，梗着脖子：“你管我！快说，是不是？”

    古推劫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其实，我就是叶师祖的私生子。”

    俞小塘眼睛瞬间瞪圆，呼吸都屏住了。自己一句玩笑般的发问，得到的是这种结果。

    “裴雨涵是我娘！”

    俞小塘张着嘴，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举起拳头：“古推劫！你又戏弄我！”

    ……

    俞小塘拍了拍自己初情长成的胸脯，说道：“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师姐，如果山下被人欺负了，师姐可以替你报仇。”

    “别拍了，本来就不大，再拍都陷进去了，话说你真的见过咱师祖吗？”

    听了前半句的俞小塘本想直接开骂，但还是压着火回答他的后半句话。“没见过真人，但师傅房间有画像，怎么说呢，跟你有五分像，那张脸吧，好看是顶好看的，头发随便一束，眼神淡淡的，像山巅上还没化的雪，瞧着你，又像没瞧着你。”

    “你的辞藻怎么说呢，颇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大拙若巧。”

    “你再骂！”

    ……

    也该下雪了吧，哦，才下啊，非要我注意吗？真有你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子，敲在剑宗千年古殿的琉璃瓦上，簌簌轻响，如同梦呓。山峦、楼阁、枯枝，皆被一层厚厚的、毫无杂色的白覆盖，天地间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宁静。

    裴雨涵的眼神空濛，仿佛穿透了这漫天风雪，望向了某个不存在的远方，或是某个铭刻在神魂深处的身影。每一次旋身，每一次递指，都像是在与虚空对话，与回忆搏杀。那不再是修炼，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一次独自承受的拷问。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冰棱碎裂的锐响划破了雪幕。她周身三丈之内，所有飘落的雪花应声凝滞，旋即被一道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剑意牵引，化作亿万枚细不可察的晶莹剑锋，随她指尖流转！她并未施展任何精妙繁复的剑招，只是最简单的起手式——刺、掠、点、抹。身形在雪中辗转腾挪，宽大的白色袍袖在风中猎猎鼓荡，如垂天之云。那亿万雪铸的剑锋随之旋舞，时而如银河倒卷，时而如白龙绕身，时而又似千树梨花开而复谢。

    动与静，在此刻轰然对峙。

    书的预言，师尊的留影，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在心。她的剑越疾，心越静；姿越逸，神越凝。所有的困惑、追忆乃至一丝隐忧，都被她尽数揉碎，化入这漫天剑舞之中，以风雪淬炼，以寂寥冷却。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而这次的羡鱼未鸣，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迷茫，随即又被深潭般的平静覆盖。

    古与赵默默看着，雪依旧下着，渐渐覆盖了她留下的痕迹，也覆盖了所有未阒寂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