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

    

宴席



    八月的蝉鸣黏腻又聒噪,给闷热的空气刷上了一层厚厚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胶质。阳光透过酒店包间巨大的落地窗,明晃晃地刺进来,将铺着米白色桌布的圆桌照得发亮,也映得蓝若有些睁不开眼。

    她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浅灰色棉质T恤和一条看不出品牌的牛仔裤,风尘仆仆。与桌上其他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亲戚相比,格格不入。一年的边境生涯,风沙和烈日剥去了她曾经象牙般的白皙,皮肤变成了更健康的蜜色,却也粗糙了不少,眼底带着无法用妆容掩盖的、长期缺乏睡眠与精神紧绷留下的青黑与疲惫。她本想找个角落安静坐下,却被眼尖的姑妈一把攥住了手腕。

    “哎呀!小若!你可算来了!快,坐这边来,姑妈好久没见你了,可得好好看看!”姑妈的声音热情得有些夸张,手上力道却不小,几乎是半强制地将她按在了自己身边的座位上。

    桌上已经坐了不少熟悉的亲戚面孔,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蓝若身上,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打量。姑妈紧紧拉着她的手,上下扫视,眉头蹙起,脸上堆满了故作姿态的怜惜:“哎哟,怎么瘦了这么多?瞧这脸黑的,这精气神……在国外吃了不少苦头吧?”她不等蓝若回答,话锋立刻急转,像一把精准切割的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工作怎么样了?定下来没有?听说现在海归也不吃香了,工作难找得很呐!”

    蓝若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心底冷笑。这位姑妈向来因自己女儿成绩不如她而耿耿于怀,此前在微信上已阴阳怪气地打探过一轮,此刻这番做作,无非是要当众把她的“落魄”摊开在阳光下。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声音平淡无波:“还没,刚回来,正在找。”

    “哎呀!我就说嘛!”姑妈一拍大腿,声音拔高了几分,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台词,脸上瞬间绽放出混合着炫耀与优越感的红光,“现在这世道,光会读书可不行!还得有关系,有门路!你看我们家薇薇——”她一把拉过身边穿着名牌连衣裙、妆容精致的女儿,“这不,刚进了‘圣晖公学’!那可是顶级的私立学校,门槛高着呢!”

    蓝若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圣晖公学”——那个她费尽心思想要进入,却苦于没有门路的地方。陆乾坤的私生子,周自珩,就在那里。她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却丝毫没能压下心底骤然掀起的波澜。

    “我们家薇薇啊,现在在圣晖当   ‘办公室特别行政助理’   !”姑妈吐字清晰,尤其强调了那个听起来颇为唬人的头衔,得意地环视一圈,享受着亲戚们投来的或真或假的羡慕目光,“虽说刚进去,权力不大,但好歹是在领导身边做事,说出去多有面子!”

    蓝若立刻明白了这个职位的实质——一个不知道隶属什么部门、职权不清晰、出事了就拉出来背锅、本身并无多少独立权限,听起来光鲜,实则发展空间有限的职位。如果姑妈爱看小说的话,她就会清楚,这个职位跟所谓的总裁、总经理私人生活助理存在着一些异曲同工之妙。

    姑妈话锋再转,如同钝刀子割rou般落在蓝若身上:“要我说啊小若,你那个什么新闻传播,听着是风光,出国镀层金,实际有什么用?现在工作难找,你眼光还放那么高,不如实在点。你看你现在这样,姑妈看着都心疼。”她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随即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姑妈也是为了你好,要不让薇薇跟学校领导说说,给你也在圣晖安排个活儿!哪怕是当个保洁,或者去食堂帮忙打饭、收盘子,待遇也比一般公司职员高上不少,只是说着不好听,但好歹不用风吹日晒,能吃饱穿暖。”

    同桌的亲戚们神色各异,有看热闹的,有同情的,也有暗自窃笑的。姑妈的女儿,薇薇,也适时地扬起下巴,用一种故作轻松实则带着明显优越感的语气搭腔:“是啊表姐,别的我不敢说,介绍个保洁、食堂阿姨之类的岗位,这点面子我还是有的。虽然辛苦点,但稳定,五险一金齐全,说出去也是在圣晖工作,不丢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夏日特有的黏稠和桌上菜肴逐渐冷却的油腻气息。羞辱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并不很痛,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烦恶。

    然而,蓝若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算计光芒倏然闪过。她正愁没有接近圣晖的门路,这递到眼前的、包裹着恶意的“机会”,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或难堪,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疲惫的感激笑容,声音清晰而平静:“谢谢姑妈,谢谢薇薇表妹。我最近确实为工作发愁。虽然是保洁,却也是圣晖的保洁……我愿意试试。那就……麻烦薇薇了。”

    她的回答如此干脆,完全没有被羞辱的不堪和愤怒,平淡中甚至带了一点发自真心的欣喜。让原本准备看她窘迫、恼怒的姑妈和薇薇都愣住了。薇薇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她哪里有什么实权?自己能进去都是男友求爹爹告奶奶、走了不知多少关系才塞进去的,再塞一个亲戚,哪怕是保洁,她哪有那个本事?

    “啊……哦,好,好说……”薇薇反应迅速,立刻低头掏出手机,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我……我这就问问,不过表姐,现在学校进人也很严格的,哪怕是保洁这种岗位,竞争也大,我只能帮你争取个面试机会,最后能不能成,还得看你自己……”

    她飞快地给男友发去求救信息,字里行间充满了抱怨和焦急。对方很快回复,语气无奈甚至带着点责备,明确表示能把她弄进去已是极限,再塞人根本不可能。薇薇看着屏幕,咬了咬唇,抬头对蓝若挤出一个更假的笑容:“表姐,我男友说了,面试名额可以帮你争取一个。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工作,有时候也看眼缘……”薇薇的眼珠一转,“如果没应聘上,不要觉得是你自己的问题。”

    帝都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优秀毕业生应聘保洁被刷,确实比帝都大学优秀毕业生应聘保洁更好笑。

    蓝若看着她眼底算计和嘲讽,心中一片冷然明镜。她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没关系,有个机会就好。谢谢你,薇薇。”

    宴席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各怀鬼胎的氛围中继续。姑妈似乎觉得目的已达到,转而更加卖力地炫耀女儿工作的其他“福利”。蓝若安静地坐在那里,筷尖拨动着碗里冷却的菜肴,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接受屈辱工作的落魄海归。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才堪堪触碰到那所学校的大门,只要是机会,她就会奋力一试,哪怕是以这种方式,哪怕是以保洁的身份。总算是,让她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同样清楚,那道缝隙之后,是她一旦涉足就没有机会回头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