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

    秋日，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帝都的朱雀大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今日，是镇北将军宇文撼山凯旋归京的大日子。

    旌旗蔽空，甲胄生辉，得胜的将士们踏着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步伐，在百姓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缓缓行来。空气中弥漫着香烛、酒水和秋日果实混合的复杂气息，那是胜利与欢庆的味道。

    将军府的正室夫人顾明珊，身着繁复庄重的诰命服制，鸦青色的云锦上以金线绣着精致的翟纹，在秋阳下流转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她站在府邸门前特意搭建的迎候台上，身姿挺拔如兰，努力维持着安国公府嫡出小姐与一品诰命夫人应有的体面与风范。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的左手，紧紧牵着刚满两岁的儿子宇文安。小家伙穿着喜庆的红色锦袍，虎头虎脑，被这盛大的场面惊得有些怔忡，却也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身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喧闹的人群。

    三年了。

    整整一千多个日夜。

    顾明珊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阵阵，难以平静。既有久别重逢的忐忑，害怕看到那张记忆中冰冷而厌恶的脸庞；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希望——时光是否已经冲刷掉了一些怨恨？征战沙场的磨砺，是否让他对过往的“错误”有了一丝释怀？哪怕，只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孩子，宇文安。

    她记得，三年前那个仓促而屈辱的新婚之夜，红烛高烧，他却连她的盖头都未曾掀开，只留下一句冰冷的“你好自为之”，便披甲出征，一去不回头。其间，边关战报时有传来，唯独没有只言片语属于她这个新婚妻子。

    思绪纷乱间，人群的欢呼声骤然拔高，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来了！将军回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长街的尽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飘扬的、绣着硕大“宇文”字的帅旗，旗帜有些破损，染着暗沉的血色与风沙的痕迹，却更添肃杀与威严。紧接着，是那个顾明珊在梦中勾勒过无数次的身影。

    宇文撼山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身披玄色重甲，阳光洒在甲片上，反射出冷硬的光芒。他比三年前更加精壮，肤色是长期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下颌线条绷得极紧，眉眼间蕴藏着挥之不去的战场戾气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欢呼的人群，掠过迎候台，在顾明珊和她身边的孩子身上没有任何停留，仿佛看到的只是两尊无关紧要的石雕。

    然而，顾明珊唇边刚刚勉强挤出的、试图表示欢迎的微笑，在看到他身侧紧随的那一抹倩影时，彻底凝固、冰封，然后碎裂成齑粉。

    那是一个穿着水碧色衣裙的女子，容貌清丽，算不上绝色，却别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质。她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紧挨着宇文撼山。

    最刺目的是，她宽大的衣裙之下，腹部明显隆起，那弧度昭示着至少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女子的眼神怯生生地扫视着周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惶恐，仿佛受惊的小鹿，紧紧依偎着身前的男人，那是她唯一的庇护。

    顾明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周遭所有的喧闹、欢呼、色彩，都在这一刻褪去，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男人，和他身边那个刺眼的存在。

    宇文撼山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带着武将特有的干脆。他甚至没有先看顾明珊和儿子一眼，而是径直走到那碧衣女子的马旁，伸出手，小心翼翼，近乎呵护备至地将她扶下马来。那轻柔的动作，与他对顾明珊母子的视而不见，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携着那女子的手，一步步走上迎候台。目光再次扫过顾明珊，那眼神，比塞外的风雪更冷，比出鞘的刀锋更利，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某种深沉的厌弃。

    然后，他转向府中前来迎接的所有仆从，以及周围那些渐渐安静下来、带着好奇与探究目光的民众，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他顿了顿，将身旁女子往身前稍稍一带，“这位是赵娟姑娘。此次北征，本将身陷险境，性命垂危之际，是娟儿相救于我！她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亦是我心爱之人。”

    他刻意加重了“心爱之人”四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掠过顾明珊瞬间苍白的脸。

    “如今，她已怀有我的骨rou。”他继续宣布，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从今往后，在这将军府中，上下人等，需敬她如主，不得有丝毫怠慢！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字字如千斤重锤，狠狠砸在顾明珊的心上。她只觉得耳鸣目眩，脚下虚浮，几乎要站立不住。恩人？爱人？骨rou？敬她如主？

    那她顾明珊算什么？她这三年的苦守算什么？她辛苦孕育、生下的嫡子宇文安又算什么？一个笑话吗？

    她死死咬着下唇，一股腥甜之气在口中蔓延。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因为心里的痛，早已盖过了一切。

    她只能凭借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挺直脊梁，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尊严，看着她的丈夫，如此郑重其事地向全世界宣告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爱与维护。

    秋风拂过，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顾明珊周身那彻骨的冰寒。凯旋的喧嚣依旧，只是于她而言，今日不是团聚，而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