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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问 替身

    32

    天光彻底亮起,驱散了卧室的昏暗,却驱不散我骨髓里渗出的寒意。那个梦太过真实,那份被强行剥夺的痛楚和卑微乞求的绝望,如同附骨之疽,缠绕不去。我坐在床边,指尖冰凉,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谢知聿那张冰冷决绝的脸。

    恨意,在经过梦境的淬炼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尖锐。

    我起身,洗漱,换上一身利落的西装,将自己重新武装成那个无坚不摧的林音。然后,我推开门,走向餐厅。

    谢知聿已经坐在那里了。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他穿着宽松的居家服,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但孕期的疲惫依旧难以完全掩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他正小口喝着粥,动作斯文,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似乎没料到我会在这个时间出现。随即,那吊儿郎当的面具便熟练地戴上了,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带着疏离笑意的弧度。

    “早。”他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

    我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佣人安静地为我布好早餐,然后迅速退开,留下空间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我拿起筷子,戳破了盘中煎的完美的煎蛋,动作机械,目光却如同实质,落在他的脸上。

    他显然感受到了我这不同寻常的注视和沉默,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但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怎么?林总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陪我吃早餐?”

    我放下筷子,金属与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他故作轻松的话语。

    我抬起眼,直视着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谢知聿,我问你。”

    他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正式。“什么?”

    “如果……”我顿了顿。

    “如果我们的身份互换。”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如果是我,怀了你的孩子。而你,像我恨你一样,恨着我。”

    我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变得笑容僵硬,像是被无形的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你会怎么做?会像我现在‘照顾’你一样,‘照顾’我和这个孩子吗?还是会……”

    我微微前倾,声音压低,

    “……毫不犹豫地,逼我打掉他?”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知聿脸上的苍白凝固了,没有一丝血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疑惑,震惊,难以置信。

    还有一丝……被误解的痛楚?

    可他确确实实那么做了。

    然而,这所有的情绪,最终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垂下眼眸,避开了我锐利的视线,浓密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颤抖着。

    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抬起头,脸上竟然又扯出了那抹我无比熟悉的、故作轻松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苍白、脆弱,充满了自嘲的意味。

    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空洞。

    “呵……”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目光落在杯中的液体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我,“我能怎么做呢?”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极致的疲惫和荒谬感。

    “大概……会像你说的那样吧。”他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桃花眼里此刻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荒芜的沉寂,和他脸上那虚假的笑容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毕竟……我们这样的人,不就是擅长互相折磨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

    “而且……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生下来,也是痛苦吧。”

    不被期待的孩子……生下来也是痛苦……

    这轻飘飘的、带着自嘲的话语,听在我耳中,却与梦境里那个冰冷决绝的“打掉”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仇恨的闸门!

    看啊!即使身份互换,他给出的答案,依旧是如此残忍!如此符合他上一世的所作所为!

    挑衅!

    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是在告诉我,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身份如何转换,他的选择都不会变!他骨子里就是这般冷血!

    理智上,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我——他在回答一个假设性问题,他此刻的处境是弱势,他的话可能只是自暴自弃……

    但情感上,那梦境带来的剧痛和恨意已经彻底吞噬了我。我无法思考,无法分辨!

    我沉默、然后站起身,椅子因为剧烈的动作向后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刺眼的、故作轻松的笑容,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小腹,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我似乎正在把上一世那个他的罪,强行扣在这一世这个或许并不完全相同的他身上。

    这不公平。

    但是……

    我实在是……太痛苦了。

    我实在是……太恨了!

    那恨意如同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无法冷静,无法仁慈!

    我死死地盯着他:

    “很好,谢知聿…”

    说完,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个充满他气息的空间里,转身,决绝地离开了餐厅,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着满桌精致的早餐,和那瞬间垮塌、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虚假笑容。

    他独自坐在那里,良久,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微微颤抖着,无声无息。

    我们之间,连一个假设性的问题,都能成为互相伤害的利刃。

    33

    自那场关于“身份互换”的对话后,别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我和谢知聿之间,连那点维持表面的、冰冷的信息素“交易”都显得更加艰难。他变得更加沉默,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戴得越发熟练,却也越发空洞,像是烙印在脸上,再也摘不下来的悲伤。

    我知道他在强撑,而我,被前世的噩梦和今生的恨意驱使着,乐于见到他这份强撑下的狼狈。

    时机很快就来了。

    一周后,我需要回别墅取一份遗漏的紧急文件。恰巧,之前合作过的一个年轻 Omega 模特——程澈,因为一个公益项目的事情,顺路送我回来。他刚大学毕业不久,气质干净剔透,眉眼间……不知是巧合还是我潜意识作祟,竟与资料照片里谢知聿少年时期,尚未被家族完全雕琢、带上纨绔面具前的样子,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粹。

    我让他等在客厅,自己上楼去书房找文件。下楼时,看到程澈正站在落地窗前,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身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让他看起来像一株清新的小白杨。

    也就在这时,谢知聿从二楼的客房走了出来。他大概是听到动静,想看看是谁。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愈发衬得脸色苍白,孕期的身体让他行动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缓。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随即,像是被磁石吸引般,定在了程澈身上。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谢知聿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又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在程澈的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上,仿佛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

    看来不是我的错觉,本人也觉得很像吧。

    程澈感受到这灼人的视线,有些不安地转过头,看到谢知聿,立刻礼貌地颔首:“谢先生,您好。”

    谢知聿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扶住了身边的楼梯扶手才稳住。他脸上那副惯有的、惹人恼怒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凝固,和眼底深处翻涌而起的惊愕。

    我站在楼梯中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掠过一丝快意。

    我走下楼梯,来到程澈身边。男孩似乎有些紧张,小声问我:“林音姐,我是不是……打扰到谢先生了?”

    我看着谢知聿那双死死盯着我们、几乎要沁出血来的眼睛,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伸出手,在谢知聿的注视下,极其自然地、温柔地替程澈整理了一下他其实并未凌乱的衬衫衣领。我的指尖掠过他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脖颈皮肤,动作轻柔,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亲昵。

    这个动作,我从未对谢知聿做过。一次都没有。

    程澈的脸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而谢知聿。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扶在楼梯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冻结在了原地,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没事,”我对程澈说,声音放得温和,“我们走吧。”

    我拿起文件,准备带着程澈离开了别墅。自始至终,我没有再看谢知聿一眼。

    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雕像。

    ……

    打开别墅的门,程澈似乎松了口气,又带着点年轻人的好奇和天真,犹豫着开口:“林音姐,谢先生他……和您想象中婚后的样子,还像吗?”

    我站定,脑海中闪过谢知聿那副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弧度。

    但凡是个对我和谢知聿这场被“包办”的婚姻有所了解的人,都不该问这种问题。

    我却默许地、轻轻地对程澈勾了勾唇。

    我用清晰而冷漠的声音,回答了程澈的问题,也像是在对那个楼上的幽灵宣判:

    “他从来就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说完,我带着年轻的omega离开了别墅。

    ……

    别墅里。

    谢知聿不知在楼梯口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才踉跄着,一步一步挪回客房。

    他关上门的瞬间,身体便沿着门板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个年轻的 Omega……那双相似的眼睛……林音那从未给予过他的、温柔整理衣领的动作……还有那句隔着门隐隐传来的、冰冷刺骨的话语……

    “他从来就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原来……如此。

    原来他不仅在现实中是谢家用来捆绑她的棋子,甚至在最初的最初,在她或许还对婚姻抱有丝毫幻想的时候,他都从未符合过她的期待。

    他所以为的相遇,他所以为的追求,他所以为的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基于“相似”的错觉?还是说,他连当一个合格的“替身”都不配?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如同潮水,灭顶而来。

    他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连他这个人,都是错的。

    34

    谢家父母来访后,谢知聿变得更加沉默,仿佛所有的生气都随着那次冲击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精致却空洞的躯壳,履行着孕育的职责。

    就在这种压抑的平静中,谢家父母前来“探望”了。

    他们依旧带着规格极高的补品,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豪门掌权者的得体笑容。谢父威严沉稳,谢母优雅端庄,一切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

    然而,从他们踏入客厅的那一刻起,我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细节。

    谢母的目光,在接触到谢知聿的瞬间,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公式化的关切。那眼神里,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担忧,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愧疚?虽然她立刻就用更浓的温和笑意掩盖了过去,但那一瞬间的流露,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她走到谢知聿身边,没有像以前那样只是象征性地拍拍他的手,而是真正地、紧紧地握了一下,力道之大,让谢知聿都几不可查地怔了一下。她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声音比平时更柔缓了些:“气色还是不太好,是不是晚上又睡不踏实?” 这问候里,带着一丝真切的焦急,超越了单纯的客套。

    谢父坐在主位,依旧是那副掌控全局的姿态。

    他没有直接提及公司争斗,也没有明着敲打我要“顾全大局”,只是泛泛地谈论着市场环境,偶尔将话题引向谢知聿的身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不算熟练的温和:“身体要紧,公司的事情,暂时不必cao心太多。”

    并非发自内心的关怀,更像是一种在特定场合、特定对象面前的策略性退让。

    但有些东西,是收敛不住的。

    当佣人送上茶点,客厅里出现短暂沉默时,谢母看着谢知聿,语气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像裹着天鹅绒的细针:

    “知聿,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又像是在强调什么,“这孩子,是谢家和林家共同的期盼,血脉相连,比什么都重要。”

    她没有明说“有了孩子纽带才牢固”,其背后的含义,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她在提醒谢知聿他的“价值”所在,只是用了更含蓄的方式。

    谢父也适时地补充,语气不再冷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感:“等孩子大一些,环境稳定了,你可以考虑出去散散心。

    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中,谢知聿未来的归宿,不在这个孩子身边。

    在整个过程中,谢知聿始终微垂着头,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驳,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他们讨论的是别人的事情。只有在他母亲紧紧握住他手时,他的指尖会微微蜷缩一下。

    而我,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谢母那反常的、带着痛惜的紧握。

    谢父那刻意收敛却目的明确的“安排”。

    以及他们夫妻二人,在我面前那种小心翼翼的、不愿过度刺激我的姿态。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他们意识到了我的恨意和力量,他们开始忌惮,所以调整了策略。但他们掌控、利用谢知聿的本质,从未改变。

    谢母那瞬间流露的复杂眼神,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圈圈疑虑。

    她是在演戏,为了更顺利地达到目的?

    还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内心悄然改变?

    这所谓的“家族关怀”,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赤裸的羞辱,却在一种更压抑、更伪善的氛围中,将谢知聿孤立无援的处境,勾勒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