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经典小说 - 萧墙记(纯百 高干 剧情)在线阅读 - 十三、剥削工具

十三、剥削工具

    

十三、剥削工具



    张远霁说:“欢迎你回来。”

    江离由衷道:“我也很希望。”

    先前,江离与解存有过相似的对话。

    张远霁乃不会对朋友的生活方式过度关心与评判的类型。她的世故体现在她日常的简朴与她爱好的纯粹。她始终将自己与其他人的相处维持在一个对双方皆安全的、不过度分享热情与隐秘的区间。江离向解存承认,自己有金主。解存的第一反应是,金主是否对江离构成危险或伤害。张远霁则就没有与江离亲近到那一步。

    然而,张远霁还是共享了古早的、“希兰不应该由于江离在法外之地不具名大量传播盗版文献就把江离开除”的默契。

    她们起初谈学术谈得愉快。不过,思及为上学而做的种种妨碍公平的事,江离陷入忧郁与紧张。张远霁转移话题:“我记得,你当初学业中断,好像不是完全不开心。”

    江离回过神。她说的比她内心的感受更坦然且冷静。“那时,我的想法是校园阻止我认知人间疾苦。现在,我累了,也认清了自己的比较优势仅能在象牙塔内发生。”

    “最后一句,我不很同意。你帮助解存的双亲偿还了债务。”

    “不是所有钱都和我有关系。他们需要投资组合以降低风险,不可能单通过我。我介绍解存的家人投资了一支私募基金,而已。”

    江离学金融时,有效市场假说的最简单版本被包含在第一课。这是指,在信息流通的前提下,绝大部分理性投资者的长期收益率皆与市场的平均水平相当。这也被一些市场中的数据验证。按此理论,江离做得很好。在这几年失学且无业时间的前半,她投资,给自己日后挣出了充裕的、可以用于支付留学学费与其他大开销的存款,有美丽的年化收益率。

    不过,让江离──以及那支私募基金,以及解存的双亲──赚到钱的,其实只是一件事。那便是帝国与固桑地区的玛拉族开战。在战争正式爆发前,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都不倾向于悲观地预测局势。有些人觉得将速战速决,有些人觉得将停留在虚张声势。金融市场未反映正确的未来。

    彼私募基金不止投资了军工与防务。那是保守的选项。江离与她的合作者还有激进的。他们达成战争将胶着的共识,考虑这种情况可能引起的次生灾害,瞄准若干尚未与战争风险关联的、高杠杆的衍生品。这些衍生品,本质是给特定商品的异常价格上的保险。在一切如常的情况下,买它们不贵。不过,如果风险真的发生,保险的价格就将由于理论上能收获的大额赔付而剧烈上扬。

    这是江离不堪回首的往事。倘若要简单地概括结果,就是,在长久蛰伏与轻微亏损后,江离与她的合作者于朝夕间收网,惊险刺激地发了一大笔国难财。利润的绝对值,没有大到惊动媒体与监管。他们亦顺利平仓在帝国的战时经济管制开始前。

    黑天鹅事件有可遇不可求的性质。没有强大背景的人在帝国的市场做极不寻常的举动进而大量获利,哪怕其cao作没有像江离与她的合作者的一样不道德,也容易被弄成经济犯罪。

    江离主要的合作者,是她在希兰经济系的同学。学该专业的人有流行的爱好。邵泳之与江离都会在上课时走神、拿电脑查询今日行情。不过,江离的账户内只有能让她炒股的最小额度,邵泳之的账户内则有一百万。邵泳之想做散户做不了的交易,遂挂靠在他的某位长辈作为合伙人的公司里,用自己与几位发小的钱组成一支基金。

    战争爆发时,邵泳之在国外。江离终日终夜待在私募基金在南遥的办公室,刷深域浮现的权威报道与道听途说、买便利店与咖啡厅的吃喝、去健身房放风与洗澡。邵泳之毕业出国以后,江离不再和他讨论作业。据说,邵泳之与同学们亦拼单请到了一个之前上过同一门课的本校学生,给他们做课外辅导。然而,一向把那支私募基金的盈亏当数字、前几次找江离都是为约她去自驾的邵泳之,在最初的狂喜后,忽然又是给江离发红包、又是要求江离向他投屏。邵泳之隔着时差的作息之阴间,令后来的江离意识到,当时的邵泳之不是多线程办公高效率,而是焦虑到几乎做不了别的、状态极其之差。

    邵泳之与江离皆不学法。他们分别认识不同的、学或做法律的人。不过,邵泳之不敢向这些人问。邵泳之查阅新闻、法条、规定、解释、判决文书,发给江离一堆理解与判断,不多久又发给江离一堆更新过的理解与判断。后来,他们转换思路,从“是否违规”改为“如何避免被官方调查到”。

    他们最明显的接近违规之处,应该是,这支私募基金的实际的最核心的策略制定者,邵泳之与江离,没有被写在基金备案中。

    最终,邵泳之痛恨起帝国的选择性与运动式执法。在金融市场内,风险与收益是双刃剑。监管防止零售投资者承担过高风险,同时即剥夺他们获取巨大收益的可能。人为地,用钱生钱的机会随社会阶级累进。发国难财的思路与技术不难,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全地这么做;小盗者诛,大盗者为王侯;它的资质,被留给了原本就大概率将不被国难伤害的人。

    邵泳之与江离的行为,不及在战争期间囤积、倒卖管制生活物资过分。他们曾经所持有的,说到底是一批保险,而保险只要无法被赔付──邵泳之与江离也没有去等未必被兑现的赔付,他们在那之前将这部分资产脱手──就是一堆废纸。负责赔付保险的亦是金融机构,不是已经被战争摧残的普通人。邵泳之起初惊慌的原因,是他实质在一个敏感的时期做空了帝国一些很关乎国计民生的市场。这是在一些人听来不甚政治正确的事。cao作一旦被发现、举报,或许会累及邵泳之世代簪缨的长辈。再者,邵泳之的家族虽然有贵族头衔,但那几位皆是科学家与工程师。在金融市场的执法实务中,邵泳之所在的基金公司可以被当作民营企业──他们没什么人保护,执法机构一旦抓到把柄,就有概率将把柄放大、办他们、捞钱。

    张远霁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这个故事。

    她说:“Contemplativa   有一些人极端反感金融行业。‘安提戈涅’的部分受众应当亦然。”

    江离习惯把   Contemplativa   时期的所有同龄人──也包括她自己──当小孩子。少年人讨厌一项东西,有时不是由于他们觉得那东西本身不该存在,而是由于他们自我意识强烈、不希望它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不过,Contemplativa   不是所有人都有大学及以下的年龄。现在的江离,由于自己长大,也对那时因   Contemplativa   而出现的、更年长的人们有了更多想法。

    她想,已经该有自己事业、该能养活自己的人,如果还过激地、连资本市场的运作方式也不了解就讨厌资本市场,可能是由于他们并不是资本市场的接触者、参与者或受益者。他们,要么是没有良好地融入他们所正生存在的社会,要么就是不属于从资本市场中得利的那个阶级。

    江离学经济学。她比平均水平的人更重视与相信此学科──与为此学科奠基的假设。高中里,江离的精神障碍严重地初见端倪、令她厌学与尝试逃学时,陈宇几度冲她大发雷霆,说江离日后找不到工作、可以去当妓女。从小到大,陈宇的金钱焦虑在江离身上发作,远不止这一次。

    陈宇做与资本市场有许多接触的工作。她们整个家庭基本由陈宇的收入支撑起。江离是有偏见的。

    帝国没有经历过皇室的被推翻与复辟。但,在比现在更动荡的时代,帝国也像许多国家一样,有过共产主义党人。十几年前,发生一起对皇室的刺杀。自此,“共产主义”,连带“社会主义”等词汇,逐渐从帝国的无官方授权讨论中消失,不过,江离怀疑那些刺杀皇室的人是否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者。

    江离学过劳动经济学,学过工资与就业的市场模型。她熟悉工具变量、纵向研究,给赫遐迩做的课题,因变量是收入,自变量是教育背景与生活环境,用到断点回归与倾向得分匹配,结论是极符合直觉的,在照林的农村,普通高等教育的回报率远没有在城市那样高,职业高等教育的回报率相对更好些。初学经济学时,江离一直觉得许多劳动、发展、政治经济学的结论不难猜中。好像不需要严格的数据分析与论文,人们也皆会知道这些。不过,科学的意义不止是提供新认知,亦是将现有认知证明与证伪。

    然而,在作业中、在论文中、在课题中,人从来只是数据──庞大表格中的一行,称为一例观测。倘若此人有几项变量的应答是不明或者缺失,赫遐迩就会告诉江离,不必再分析此人应当被划分在农村组、城市组还是流动劳工组,她们使用到的、将样本区分入各组的标准不需要很复杂。

    江离学过、也能凭常识轻易想到造就统计偏差的方式。这还不是帝国的被臭名昭著地涂改过的数据。主要的偏差也该诞生在赫遐迩处理它前。但,人被一步一步异化,结论必然不是全部的真相了。

    有经济学研究存在田野调查、获取最原始数据的成分。江离的级别不够她接触这种。

    由于这个原因,江离从其他角度尝试了解过劳工。她不够先进,四体不勤且精神脆弱,未曾深入劳工的生活过。不过,在她匿名水一些群时,似乎会遇到比她更接近劳工生活的人。她发现,这些人同自己的关注点与认知有许多差别。并且,虽然她们可能不完全知道江离的精神障碍与失学与无业,但她们有的会觉得江离的态度居高临下,因而对江离有敌意。

    她们更拥护“过去与未来之间”。

    在江离同她介绍以前,“过去与未来之间”就知道   Contemplativa。后来,她也当然知道“安提戈涅”。但,“过去与未来之间”不看。早年文辞殊丽、博古通今的“过去与未来之间”在大学中成了理科生,似乎很了解复杂性与算法,并且忙碌地工作。她只是会在她自己的、不是所有人可见的社交动态里,发一些生活感想。

    有人暗示,“过去与未来之间”在以隐秘的身份做劳工运动。帝国的程序员中有过知名的劳工运动。

    江离问“过去与未来之间”,她难道不觉得,在帝国,因为没有公民政治,民间的一些声音与压力与构想,无论是“安提戈涅”还是“重症监护室”,其实很无效?

    “你说在这个国家,能影响政治的仅有那一部分精英。可我不处在一个能让我相信自上而下的改革的位置。”“过去与未来之间”回答,“如你所言,我不是那一部分人,也成不了他们。可我总要做些事。”

    “过去与未来之间”说:“我是社会主义者。”

    “过去与未来之间”自然很讨厌那些已经成为剥削工具的东西。比如帝国这般的国家。比如象牙塔式的学术。比如资本市场。虽然,以“过去与未来之间”早年展示出的、她实际大概率至少曾经是的阶级,她未必没有出身自这些剥削的体系。

    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江离不是,江离遥远地仰慕劳工,以及为劳工权益做事的人。

    不过,“安提戈涅”阅读门槛不低,其意识形态又仿佛在许多群体的创伤点上,这些人一般不是它的读者。

    江离如此回答张远霁的反馈:“所以,我从来不让   Contemplativa   的人、以及‘安提戈涅’的受众知道,我有金融从业经历。他们中一定有能理解工作与挣钱重要性的人。可也有的,缺乏对比如说生活之类的东西的了解,还有的,在搞卢德运动。”

    在不甚成熟的人中有意见领袖作用的网络身份,比如   Contemplativa,容易在被抓到一个污点之后被曾经的关注者愤怒地大肆攻击。它们成也幻想与投射,败也幻想与投射。江离谨慎地避免此情况。

    一度,写“安提戈涅”是江离有效与主要的解压渠道。在私募基金在南遥的办公室内,她不谈战争、不谈管制,继续做之前启动的、关于选举理论的系列科普,用拆解数学公式撑篇幅,写孔多塞胜利者与孔多塞循环。